纵是相思入骨 BY 徐景年
纵是相思入骨 BY 徐景年
纵是相思入骨(上)
蒙景扫了眼眼前的十多个跪著的女子,随手一点,“就中间那个吧。”
秀禾侧了侧头,“哪个?”
蒙景指著其中的一个道,“带黄花的那个。”
秀禾随著蒙景指著的方向望过去,单单薄薄的一个孩子,跪在那里,甚至显得有些孱弱。看了一会儿,才转头对著蒙景笑道,“那好像是肖严卿的侄女呢。”
蒙景原本淡淡的神色微微一愣,但是那僵硬也仅只一瞬,下一刻,又恢复了淡然的表情。
“哦,是吗。”他说,便再也没有下文了。
还是有点冷的,秀禾的金簪有些重,她侧过头,看著身边的人,才发现蒙景眼下的那一丝疲惫,随即轻声道,“要不今儿个就到这儿吧,皇上也累了,晚上还得宴请加於国的使节呢。”
蒙景点点头,慢慢起身,“那接下来就全由你做主吧。”
蒙景起身的同时,秀禾也起了身,却被蒙景又按下了身子,“别多礼了。”
秀禾笑了笑,“是,陛下。”
蒙景带著两个随侍从边门走了出去,一身青色的便服把他的背影衬得有些消瘦。
秀禾望著蒙景的步子,凝视了一会儿,才重新看著眼前的这些女子。
还没走几步,就在御花园里遇见了正急急忙忙往毓秀院赶的肖严卿。
肖严卿一身黑袍紫冠,远远望去,一张脸白得带煞。见了蒙景,忙不迭行礼作揖。
“陛下。”说著就屈身跪了下来。虽然快到巳时,晨间的露水却还未全散,踩在地上,都会觉得一阵阴寒。
蒙景低著头,看著单膝跪地的肖严卿,眼中一片沈静。身後的随侍上前,近了蒙景耳边,“陛下,肖大人还跪著呢。”
蒙景侧头,淡淡扫了眼身後的随侍一眼,被扫过的人立即惨白著脸,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。
蒙景又转头,望著地上的人,“起来吧。”
待肖严卿起了身,蒙景抬眼扫了眼眼前的人,“去哪儿?”
肖严卿低著头,声音不大,“回陛下,去毓秀院。”
蒙景抬头,瞥了眼灰蒙蒙的天,“不用去了。”接著又淡淡下令,“回宫吧。”说话间,已经抬脚走了起来。
身後的侍从见蒙景迈开步子,连忙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。肖严卿侧身,朝著蒙景离开的方向望了过去,一条青石路,绵长无尽,蒙景著了一身素色常服,消失在了路的尽头。
还是得去。
肖严卿到了毓秀院,秀禾正和被选上的秀女说话,果不其然,是虹林。
身边的宦官见了他,想去通报,肖严卿抬手笑道,“先别。”对方只得低下头,退到了一边。
站在角落里,等两人说完话,才慢慢走了上去。走到秀禾面前,行了个礼。秀禾见了肖严卿也不生分,抬手道,“起身吧,今儿个怎麽来了?”
肖严卿淡淡笑了起来,原本就生得俊朗,虽然已过而立之年,却仍遗留著几分年轻时的风采,此时此刻,他站在院中,扫了眼秀禾身边的虹林道,“来看看我这侄女。”
秀禾对著身边的虹林笑道,“这孩子啊,倒是颇有才情。”
“是麽,也要能入得了陛下的眼才是。”
“陛下亲选的,哪有不喜欢的道理。”
“若是如此那便是虹林的福气了。”话到这里便止了。各自寒暄了一阵,肖严卿就退了下去。秀禾也带著虹林去准备今晚的事。
蒙景回到斜云殿,屏退了身边的人,一个人进了书房。
躺在书房的软榻上,全身的力气都好似被抽尽了一般,这日子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著实叫人生厌,望著眼前的雕花漆柱,一阵的寒。
是有些冷了。躺了一会儿,终是熬不住那丝丝入骨的寒气,起身走到了暖炉边。
站到暖炉边,才想起身边没有火折子,正想唤人来,身後就有一双手伸了过来,把火点上。
蒙景一个转身,果不其然,肖严卿就站在他身後。幸而他是笑著的,若是他不笑,非得把他吓得半死。
肖严卿的声音不响,但是在偌大的屋子里分外清晰,“还冷著吧,这衣衫也太单薄了,今日当值的是谁?也不给你找见厚实些的衣裳。”
蒙景听了这话,只是一语不发地走回软榻前,坐到软榻上,和衣睡了下去。
肖严卿见他不说话,便含笑蹲在了榻边,“累了?”
蒙景仍闭著眼,没什麽血色的唇抿成一条直线。过了一会儿,才慢慢睁开眼。肖严卿才发现,眼前的人竟连瞳孔的颜色都较其他人淡上一些。
“有事?”蒙景的声音毫无语气。
肖严卿淡淡笑道,“有个折子得让您过目。”
蒙景起身,伸出手,指尖微微泛白,“拿来。”
肖严卿忙从怀里掏出折子,呈了过去,“边疆最近出了些事端,不过不碍事。”
蒙景点点头,脸上的表情却全然不似听进去的样子,“去把玉玺拿来。”
肖严卿起身,走到书桌边,把雕花木匣里的玉玺拿了出来,刷了朱砂,走到蒙景身边递给他。蒙景轻轻盖上章,又把玉玺递给了肖严卿,继而又半靠在榻上。
肖严卿接过折子和玉玺,却仍旧保持著单膝跪地的姿势,一股子寒气从膝盖处沁入,的确有些冷。不知是因为这冷,还是因为那身黑袍,肖严卿的脸显得越发的白,倘若他不笑,倒真像是地府里爬出来的厉鬼了。
虽然是挺漂亮的,不过……蒙景不禁又看了眼眼前的人。
似是察觉到了蒙景的视线,肖严卿又淡淡笑了起来,大抵是知道自己的容貌惹祸,所以才如此爱笑吧。
也真是人中龙凤了,蒙景如是想到。撩起耳边的发,蒙景对著肖严卿道,“没事的话就早些回去吧。”
肖严卿仍旧维持著刚才的那抹笑,“待会儿还得应付加於国那场宴呢。”
“哦。”蒙景淡淡应了声,眼神不知看向何方,只是眉眼之间,有几分死水之相。
肖严卿看著这样的蒙景,竟然有些伤感。
也是,这十多年的日子,任谁都该被磨了个透了。
大抵是老了吧,又是那样的一笑,也不等蒙景开口,就起了身走到书桌边,拿起桌子上的折子看了起来。
蒙景眯起眼,整个人都有些犯懒。不知不觉间就困了。
就这浅短的小憩,竟也做了梦。
梦里,十多岁的他意气风发,谈笑之间,眉眼里也尽是抱负。他居高临下地望著跪在地上的肖严卿,竟有一瞬间的分神。
肖严卿抬起头来,那双漆黑的眸直直望著他,嘴边含著和如今一般的笑。
看著那样清俊的肖严卿,一时之间竟然愣了神。有些尴尬,微微偏头,却还是问了那句话,“你可愿意帮我?”
肖严卿淡淡笑著,脸上的表情称得上是处变不惊,张了张嘴,说了句话。
是什麽话呢?
蒙景把梦定格在那个画面,思来想去,却怎麽也想不出答案。
也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情,应该是记得的。
蒙景闭著眼,皱著眉,一张脸有些惨白。肖严卿听到他的梦呓,便起身走了过去。
他以为他冷了,拿起一边自己的披风,想为蒙景披上。
“肖严卿……”
手里的动作就哪麽停滞了下来,那的确是他的名字,肖严卿听得清清楚楚。肖严卿低头,望著眼前的人,表情有几分莫名,却还是把手里的披风披上了蒙景的身,微微淡笑了起来。
就在这一瞬间,原本睡著的人猛然睁眼,肖严卿微微一愣,不禁向後退了一步,脸上立即染上淡淡的笑意,“陛下……”
蒙景起身,赤著脚站在地上,刺骨的寒从脚心起,“什麽时辰了?”蒙景带著懒懒的调子问道。
“酉时。”肖严卿望了望窗外的天色,又看了看屋内的浮箭漏淡淡道。
蒙景点了点头,走到侧门也就是之前肖严卿进来的门前道,“敏奇。”
那边立即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,“主子有何吩咐?”
“把常服拿来。”
“是,主子。”
肖严卿站在蒙景身後,轻声道,“那微臣先去了。”
那边毫无反应。
肖严卿望了眼蒙景披散著的发,从侧门退了出去,正好与双手托著衣服的随侍擦身而过。
“咳咳……”肖严卿走到院子里,不禁仰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,也真是冷了。
晚些时候,蒙景换上了常服,叫人抬著轿子就出了门。
天渐渐冷了,到了晚上,院子里尽是些湿冷的水汽,弥漫在夜空里,把原本就凄清的月光衬得越发朦胧。
蒙景拉开轿帘,看著周围的景色对著前头的人道,“敏奇,去妍樱阁把妍淑妃一道接来。
门外的人一边小跑一边道,“是,主子。”
到了妍樱阁,门口连个守卫都没有。蒙景搓了搓手,从轿子里钻了出来,“去把淑妃请出来,说朕带她去赴今日的宴。”
敏奇点了点头,一溜烟地就闪进了门内。
妍樱正在绣花,红烛之下,单留了个掌灯的宫女,在屋子里烤著火。门外突然有了响动,妍樱放下手里的针线,抬起头望著门外,柔声道,“怎麽了?”
宫女望了望门外,“许是有人来了吧。”
敏奇走到门口,侯在门外道,“奴才敏奇给妍淑妃请安。”
妍樱是知道这个人的,连忙起身道,“怎麽了,是陛下有什麽吩咐?”
门口的人笑道,“还请淑妃娘娘快些打扮,陛下说要带您去赴今日的宴呢。”
妍樱心下一惊,略微想了想道,“知道了,你先下去吧。”
门口的人又道,“陛下在门外候著呢。”
“呀!”连忙转身道,“秀娥,帮我去拿吉服来。”
折腾了一会儿,好不容易打扮妥当才出了门。
一见著蒙景,妍樱的脸上就扬起了淡淡的笑容,“陛下。”
蒙景轻轻迎了上去,牵过妍樱的手,“冷麽?”
妍樱笑道,“还好。”
两个人就钻进了轿子里。
到了宴席上,众人早就恭候著蒙景。被牵著的妍樱自然也成了众人的注视对象。
秀禾见了跟在蒙景身边的妍樱,只是淡淡笑道,“妍妹妹也来了啊。”
妍樱请了个安,就默不作声地站定。
等蒙景和秀禾入了主位,蒙景招呼众人坐下,众人才一一坐了下来。
一场宴席谈笑严谨,字字斟酌。偶尔涉及两国的要事,肖严卿就会突然杀出来插话。众人也都心知肚明。
沾了几个清淡的菜,却毫无食欲,蒙景端著酒,看著底下的臣子佯装酣畅,著实无趣。
也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宴席。
“陛下,臣有一事相求。”突然之间,这原本规规矩矩的宴席里,出了这样一个声音。
蒙景抬眼望去,原来是刘鹤连。
这刘鹤连他是知道的,三年前亲自封的武状元,出去拼杀过一阵,虽然是太平盛世,也没开疆辟土,不过这防御外敌安定边疆的事儿,此人倒是做了不少。所以这些年里,这刘鹤连一路的升,才做到了如今的都统一职,此人常年驻扎在外,管著边疆一带那些事。蒙景想了想,今早肖严卿口里的事端,大抵也是他给平的吧,对了,这人好似昨日才回到京城。
此时此刻,原本一向少言寡语甚至连讨赏都不曾有过的刘鹤连竟突然开了口。
蒙景放下酒杯,淡淡道,“爱卿何事?”
刘鹤连生得眉清目秀,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望著蒙景,“陛下,刚才肖大人所言,微臣不敢苟同。”
这下倒是来了趣味了。刘鹤连此言一出,立即惹得场里一阵骚动。
蒙景淡淡扫了眼座下的人,当然,包括肖严卿。只见肖严卿满脸淡然,毫无异色,正举著杯饮下一杯酒。
也是,肖严卿又怎麽能容许别人忤逆他呢?
“臣以为,加於使节提出的要求有些过了,我边防要地,容许他们自由来去,通商易物已属恩泽,然这次竟然还要求我们容许其涉足关内,减免关税,实在是得寸进尺。”
刘鹤连话一说完,台下一片哗然。
蒙景仍旧是淡淡望著他,但心中却也是微微一怔。
听著这话的当然不止他一个人,还有加於国的使节。加於国与朝庆国一向交好,若因为刘鹤连的一番言辞而使得两国交恶,实在不值。
蒙景扫了眼在座的人,皆是屏气凝神,眼神来回辗转於他、肖严卿和加於国使节之间。
许是因为掌权的毕竟不是他,所以刘鹤连才敢这样大放厥词,抑或是刘鹤连此人太过耿直,连最起码的什麽当讲什麽不当讲都不知。
总之,是有些乱了。
加於国的使节也算聪明人,沈默著等待著蒙景的回答。
蒙景朝著肖严卿的方向望过去,他竟然还在喝酒。
蒙景的脑子里突然有了个邪恶的念头,也许,这些也不过是肖严卿闲来无事的把戏吧。
又看了看眼前认真望著他的刘鹤连,心中几分忐忑。
末了,却做了最符合他风格的回应,抬头淡淡笑道,“刘卿定是醉了,来人啊,送刘卿回府。”
终是一场闹剧。
结束宴席之後,蒙景就去了妍樱那里。
两个人如往常一样弹琴品茗,不一会儿,秀禾的贴身宫女就跑了来,“陛下……”
蒙景端起杯子,淡淡道,“和秀禾说一声,今儿个我就不去了。”
侯在门口的女子为难道,“可是……那儿还等著陛下去翻牌呢……”
蒙景放下杯子,“下回吧,叫秀禾好好照顾她。退下吧,我和淑妃要休息了。”
“……是,奴才告退。”
悉悉索索的衣料的摩擦声,掺和著几声妍樱的琴声,显得有些暧昧不清。
蒙景抬起头来,望著已经换了一身便服的妍樱,“是有些累了,歇息吧。”
妍樱点点头站了起来,对著身後的宫女摆了摆手,女子立即了然的把琴搬了下去。走到蒙景身边,为他宽衣。
蒙景穿著亵衣轻轻躺下,坐在床沿上的妍樱侧了侧身,“要不要臣妾给陛下缓缓神?”
蒙景闭著眼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有些模糊。
习惯性地把蒙景的头搬到自己腿上,妍樱按著蒙景的太阳穴轻轻揉捏起来。时轻时缓,的确是舒服。屋子里的熏香淡淡弥漫,蒙景有些迷糊了,睡意朦胧之间,却只淡淡道,“妍樱,给我唱你家乡的歌吧。”
妍樱点点头,换了个姿势,便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。陌生的语言陌生的调子,渐渐在屋子里流泻。蒙景闭著眼,突然想起了这院子里的那棵树。
那颗树是妍樱从家乡带来的,每年三月花开,开的时候大片大片的粉白,风一吹,花瓣便随风飘落,花雨漫天,煞是漂亮。
那白中带著一些粉,淡淡的晕染,漂亮得叫人舍不得去触去碰,生怕一碰,就会立时凋零枯萎。
但是妍樱这里的这棵白樱并不是蒙景见的第一棵,早在十多年前,老皇帝还在位时,他也见过这来自异国的名花。
那时,也是这般洋洋洒洒的花瓣落了一地,有人执剑轻舞,一身白衣似雪。
那人回头,见了他,淡淡笑了起来,收回手里的剑,朝他走来,“给二皇子请安。”
他歪著头,刚过舞勺之年的他已然有了皇家风范,“起来吧。”他居高临下地望著跪在他面前的白衣少年,声音压得极低。
兴许是有些好笑的,不过十三的孩子,却得一板一眼拿起皇子架子。
少年站起,拂去身上的花瓣,“殿下怎麽来了这里?”
蒙景听他这样轻松自然的语气,不禁有些愤怒,只是那愤怒从何而起,连自己也不得而知,只是微微瞥过头去,“你们宅子里著实无趣,每个人都是一张脸一副表情,看了生厌。”
“噗嗤”一声,少年笑了出来。
蒙景回头,有些怒意,“你笑什麽?”
少年又笑,“殿下若是觉得无趣,那就留在这儿玩儿吧。”
蒙景黑著脸,“你当我是黄口小儿麽。”
少年但笑不语。
身後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,“卿儿,不得对殿下无礼。”
蒙景转身,肖吾云站在他身後,行了个礼,“二殿下。”
蒙景连忙收敛了神色,一本正经道,“肖大人请起。”
肖吾云起身,对著蒙景身後的少年道,“还不快给殿下赔不是。”
少年低著头,正准备开口,却蒙景一甩手,“得了,肖大人,我们回去吧,父皇还等著呢。”
蒙景看著自己的衣服下摆,一下一下的随著步子飘动,在肖家的回廊里一步步的走,脑子里却始终是刚才那个少年的样子。
半晌,才淡淡开口道,“他便是肖大人的独子?”
走在前面的肖吾云笑道,“是啊,这麽大了,性子却还似个孩子。”
蒙景望了眼身侧的肖吾云,默默不语。走了几步,又不禁回头,望了眼那身後的景致。
满地落花。
肖严卿就站在那里,对著他淡笑,那张略带青涩的脸,尤其的漂亮。
那一笑,足够乱了人的心神了。
蒙景连忙转身,快步走了起来。
蒙景睡了。
他想他是睡了。
因为倘若不是睡著了,又为何会见到这样的肖严卿呢?
而此时此刻的妍樱,正看著自己腿上的人。那淡淡的眉眼淡淡的表情,就连睡著时的呼吸声都十分轻浅。
看著看著,不禁无声的叹了口气。
这样一个人啊,终究是无可奈何。
把蒙景的脑袋垫在枕下,把身侧的缎被摊开为他盖上,又拿起原本该盖在上面的薄被给自己盖上,妍樱侧身在蒙景身侧躺了下来。
第二天一大早,蒙景便醒了,天还黑著。他一动,身侧的妍樱也醒了。
“陛下……”
蒙景把正要起身的妍樱按了下去,柔声道,“再睡会儿吧,今日要上早朝。”
妍樱点了点头,躺了下来,只是睁著眼,看著蒙景起身的背影。
“敏奇。”
轻微的响动之後,敏奇就端著一盆热水轻声的进了屋。
蒙景随手拉下床前的帘子,对著眼前的随侍道,“什麽时辰了?”
敏奇低著头,“回主子,刚到寅时。”
蒙景点了点头,淡淡道,“那快些吧,别误了早朝。”
敏奇点点头,利落的伺候著蒙景洗漱穿衣。
换好朝服,便又是一路。蒙景靠在轿子里,风从小窗里呼啸而来。外面抬轿的几个人吁吁的喘著气。蒙景闭了闭眼,有些疲惫,想是真的有些冷了,不禁拉了拉身上的披风,紧了紧,松了松,却仍旧是寒意入骨。
从妍樱的妍樱阁出来,经落梅苑,再过凤栖宫,沿著大道再走一刻的路,便可到景仁殿。
一路清冷,这偌大的皇城里,却连鸟叫也没有。偶尔穿过耳边的风声,都显得有些萧瑟。
突然之间,一个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眼前的寂静。
有人拦住了蒙景一行,淡淡道,“陛下……”
蒙景一听那声音,便知道那是谁,只得轻声令道,“停轿。”几个轿夫就立马停了下来。
蒙景拉开先前的小窗,望著眼前的人。那人想要行礼,却被蒙景阻止,“免礼了,什麽事儿?”
那是肖严卿的贴身侍从,他见他也不是一两次。
只见对方惨白著脸,喘著大气,蒙景上下望了他一眼,猜他大约是一路小跑著来的。
“陛……陛下……”
蒙景抬眼,“嗯?”
那人低著头,语气里不知道是急切还是什麽,“肖大人今日偶染风寒,不能上朝,差奴才把这个交给陛下。”
蒙景伸手从窗口接过那人递来的东西,仍旧是面无表情。
是一张纸条,薄薄的纸条,看上去甚至有些粗鄙。蒙景没有急著看,而是瞥了眼眼前的人,“你先回去吧。”
那人点点头,行了个礼便站定在了路边。
轿子又起,抬轿的和侍卫又小步快走了起来,蒙景看著那人从身边擦身而过,低著头,觉得有些厌烦。
也懒得关上那穿风的帘子,借著幽幽暗暗的晨光,打开折得严严实实的纸条。
简简单单,不过寥寥几笔:万事小心,切莫听信谗言。
谗言?
这谗言於他有何干系?
蒙景不禁淡淡笑了起来,轿子外突然响起了敏奇的声音,“陛下,到了。”
随意的“嗯”了一声,蒙景把纸条揉碎了仍在轿子里,又紧了紧披风的带子,从正门走进了景仁殿。
脱了披风,板著脸坐上了龙椅,身下百官俯身行礼,一跪三叩,齐聚了一地,耳边只闻得“万岁万岁万万岁”。
不知为何,平日听惯了的这几个字,此时竟觉得有些恼人。一语不发地望著眼前的景致,蒙景等著人开口。许是有人发现了异样,因为平日里站在最角落里的肖严卿不见了,众人都是缄默不语。
“有事启奏麽?若是无事的话,就退朝吧。”蒙景支著头淡淡道。反正在这些人眼里,他早就不是什麽天子了。虽然他也曾想过俯瞰众臣统管天下,但是如今,那些也不过是年少时的梦而已。
“臣有本启奏。”一个声音在空旷的景仁殿里响起。
循著声音的方向望去,竟然还是昨日的那个刘鹤连。
蒙景抬眼,好一副年少轻狂的样子。想来这刘鹤连也不过二十一吧,的确是意气风发的时候,弱冠之年刚过,正是叫人钦羡的年纪。
想想自己,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在干什麽呢?
哦,似乎是在反抗。对,二十岁的他,联合了一些旧臣,密谋著除去肖严卿。可惜计划还未实行,便胎死腹中,那几个残余的老臣更是下场凄惨,死的死,贬的贬,想来都觉凄楚。
是,他还试图反抗过,可惜终是未果。
那一年,也是年轻气盛过的,可惜流光容易把人抛,这一转眼,便是十多年。
闭上眼,仿佛还能闻到那日屋子里弥漫而开的檀香,一点一点的衣料的摩擦声,那字字句句,都恨不得入骨入髓。
“陛下可是想除去微臣?”
“陛下就那麽厌恶微臣麽?”
“陛下可还记得您当年说过的话?”
肖严卿的脸含著半分笑意,声音不大,就那麽一句一句的问。他却只有仰著头,大声大声的喘著粗气。
是恨吧,那彻骨的恨弥漫开,延伸开,在骨子里缠著绕著,叫他连喘气都连著心肺生疼生疼。
纵然如此,他还是不愿认输。他才是皇上,他才是那个万人之上的人啊。
可惜他却忘了,之前的太子之位,现在的九五之尊,都是败肖严卿所赐,倘若没有肖严卿的那些手段,他何以除去兄长得到这太子之位,又顺利坐上了这天子之位呢?
是报应,冤冤相报。
“陛下,父债子偿的道理,您该是知道的。当年微臣之父是如何效忠先皇,却换得那般下场,你说是为了什麽?”
蒙景却只能闭著眼,思绪乱作一团。
恨意由心而起,一点一点的积存著,蒙景咬著牙,死命的叫,“肖严卿,你不得好死!你不得……好死……啊!”
身体里的东西横冲直撞,直把他颠得神智迷离。
蒙景知道,这是在羞辱他。肖严卿就是要他难受,要他这样声嘶力竭的叫喊。
肖严卿撩起蒙景的一缕头发,笑道,“陛下的头发长了呢。”
随即抽出靴子里的短刀,把蒙景的发割断。一缕长发,捏在肖严卿手里,肖严卿执起那缕发丝,把玩了起来。蒙景的手被缎带绑著,再加上身上的骨头好似散架,丝毫没有反抗的力气,只有狠狠瞪著那人。
瞪著瞪著,嘴角便流下一丝血来,豔得吓人。
肖严卿知他咬舌,连忙掰开蒙景的嘴,幸而伤口不深。肖严卿低头,那张白得吓人的脸此时更是毫无血色,表情更是渗人。
“蒙景,莫再惹我生气了,否则我不知道下次还会做出什麽事儿来。”
蒙景却只是瞪著肖严卿,连哼都不哼一声。
禁不住的是喘气声,那丝丝的粗喘,随著一点点的溢出血渐渐轻了。
然,那竟是近十年前的他了,竟是……
回去的路上,蒙景一直发著呆。这发呆的习惯,也是这是多年来养成的。靠著轿子,风从小窗里吹进来。蒙景望著窗外的景,有些乱。
刘鹤连仍旧是对昨日的事耿耿於怀,商议加於国的一事时,他正在边疆,一回来便听到这样的消息,大抵是有些不甘的。
伸出手,蒙景拽著轿子里的流苏,了无生趣。
回了端孝园,整个人都好似散架了一般,也是,这麽些年来来去去,上朝的时候说得最多的是肖严卿,做决策做的做多的当然也是他,自己不过是个傀儡,往那儿一坐就好,现下一下子让他费神那些东西,的确是挺费神的。
蒙景仰面躺在实木躺椅上,闻著空气里淡淡的熏香,一阵迷茫。
还不及多想些什麽,就听外面的敏奇喊道,“陛下,皇後娘娘求见。”
蒙景懒懒起身,拉起滑落的外衫,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秀禾著了一身紫衣,红唇玉面,端庄大气,与之相比,才换上常服的蒙景在气势上显得有些孱弱。
秀禾屏退了身边的两个贴身宫女,每一步都走得轻声缓步,到了蒙景面前,才淡淡笑了起来,“皇上。”
蒙景起身,走到书桌边,自顾自的看起了书桌上的随记。
秀禾望著这样的蒙景,也是一语不发。时光随沙流逝,蒙景才抬起头来淡淡道,“是为了那个叫虹林的秀女麽?”
秀禾走到蒙景身边望著蒙景,声音柔细,“毕竟是肖严卿的侄女,这样好麽……”
蒙景仰头,一双眼直直望著秀禾。秀禾不禁一愣,微微向後退了一步,“皇上。“
“那就封个才人吧。”末了,只是低下了头。
秀禾的眉微微一皱,“皇上,臣妾不是这个意思,只是这几年来,您都专宠妍妹妹一人,而妍妹妹也未能再为皇上怀上龙种。长此以往……”
“我自有我的打算。”蒙景背过身去,随意翻著手边的另一本书。
“皇上,就听臣妾一句……”
“秀禾。”蒙景突然转身,“此事我自有定夺。”
话已至此,秀禾当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,赶紧闭了嘴,安安静静地站在了一边。
“没事儿的话就先下去吧。”
秀禾欲言又止,最後却只是行了个礼,退了下去。
蒙景抬头,呆呆望著自己惨白的指尖,叹了口气。
蒙景靠在红木椅上,闭著眼,思绪一阵的乱,耳边尽是秀禾的那一番话,说起这个秀禾,正是先皇去世之前给他选的妃子,比他大了三岁,蒙景十六岁时与之完婚,其为人贤淑,端庄有理。
只是这样一个女人,对於当时年少轻狂的蒙景来说,的确是太过无趣了。从一开始他便没对这个女人动过情,性格、容貌、言谈,都不是他会喜欢上的。可是既便如此,他还是装得天衣无缝。
发现那点异样的,怕也只有肖严卿一个人了吧。因为不过两年,肖严卿就把妍樱引荐入宫了。
回想起来,那一年的妍樱真是极美,一身白色异服,长发披散,站在落樱下随风而舞。
的确是美。美得叫他都不禁多看了几眼。
那落樱下,还站著的另外一个,自然是肖严卿。肖严卿也著了一身的白,二十多岁的他,竟然越发的清俊。
一个转眼,随著妍樱舞动的指尖,就看见了他。
“陛下觉得如何?”肖严卿的声音带著几分笑意
他微微一愣,“美则美矣,然……”
“嗯?”一身白衣的青年走来,含笑低头,靠近他耳边轻声问道,“如何?”
耳边的气息叫人心痒难耐……可惜的是,他看得不是妍樱。
“啪!”的一声,手边的经本随声落地。
蒙景微微一愣,抬起头来,还是那个屋子,还是那张书桌。
是想多了吧。也真是古早的事情了。蒙景闭眼,揉了揉太阳穴。又睁眼,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呼喊到,“敏奇。”
“陛下有何吩咐?”
“什麽时辰了?”
“回陛下,辰时了,可要传早膳?”
蒙景想了一会儿道,“不了,给我找件出宫的衣服去。”
“诶?”门外的人一时反映不过,除非祭祀庆典,蒙景平日是不出宫的。怎麽今日……
蒙景似是知道敏奇心中所想,淡淡道,“快去吧,朕要去肖严卿那儿看看。”
外面的人微微一愣,随即道,“是,陛下。”然後又是一阵小步快走的声响。
准备妥当了,蒙景就披上披风乘上轿子,静静的朝著宫门外去。
出了宫门,换了马车,一路的颠簸之後,四周的声音由原本的寂静转为喧嚣,蒙景掀开门帘,看著外面街上来来往往的人,对著驾车的人道,“还有多久?”
坐在车夫身边的敏奇转过头来,“回陛下,还有一刻就到了。陛下可是累了?”
蒙景摇摇头,拉上帘子,又回到了车里。裹著厚实的披风,却是四肢冰冷。
不一会儿就到了肖严卿的府邸。蒙景下了车,敏奇跟在他身後,两个人朝著大门走去,刚近门前,就被门前的家丁拦住了去路。
蒙景只是面无表情地望著眼前的两个家丁,一语不发,低下头,披风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。身後的敏奇一边皱著眉一边上前,掏出一块牌子,“给你们刘总管去。”
家丁上下打量了蒙景一行人,点了点头,转身就去通报了。
蒙景一边等著,一边望著四周的景致。也有许多年没这样乔装出宫了,也有好些年没来肖府了。
没多久,门里就出了个人,蒙景一看,原来是肖严卿的心腹刘适。这刘适一出门一见了他,脸上微微一惊,也算是见过场面的,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,只是笑眯眯地把蒙景和敏奇迎了进去。
进了门,刘适一边带路一边低著头道,“陛下……您怎麽……”
蒙景捏了捏袖口,淡淡道,“带我去见你家主子。”声音听不出任何语气。
刘适看了眼蒙景的脸色,却丝毫看不出喜怒,忍不住心中一冷,只得道了声,“是。”便乖乖在前面带起了路。
看他这般,怕是还没通知肖严卿吧,蒙景如是想到。
随著刘适进了肖严卿的院子,一路的青石铺地,晨间的露水还未散去,蒙景踩在这路上,从脚底沁入一阵的寒……这天真冷呢。
“陛下?”
蒙景慢慢抬头,望著眼前的人,“到了?”
刘适点头,“待小人去通报一声。”
“别了。”蒙景转身,对著身後的敏奇道,“你也在外面候著吧。”
两人低头行礼,便退了下去。
蒙景看著眼前的屋子,解了披风,把帽子拉下,推了推门,竟然就这麽推开了。
屋子里燃著暖炉,蒙景跨进门去,一阵椒兰的味道便袭面而来。连一个守著的丫鬟小厮也没有,肖严卿就那麽躺在床上,闭著眼。
还真是病了呢。这倒是叫蒙景有几分惊讶。
蒙景走到肖严卿床边,居高临下地看著床上的人。肖严卿有一张极其儒雅的脸,闭著眼的肖严卿远比睁著眼时的好看,眉目清秀,甚至称得上是精致,乍一看,甚至还保留著年轻时的几分风流,只是此时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。否则的话,也算得上是一番美景了。
就在蒙景无趣地看著肖严卿睡颜的当口,肖严卿便醒了。
刚睁开眼的肖严卿看见站在床边的蒙景,显是吓了一跳,但是那惊讶也仅只一瞬,不过眨眼间,肖严卿便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神色。
肖严卿一边含笑一边起身,靠在床边,“陛下怎麽来了?”
蒙景面无表情地望著肖严卿,“看看你是真病还是假病。”
肖严卿笑笑,轻咳了起来,“咳咳……陛下说笑了。”仰起头,淡淡笑道,“大抵是真的病了吧……毕竟也到了这把年纪了……”
蒙景坐在床边,一语不发地盯著,良久,才慢悠悠开口,“也不过三十三。”
肖严卿笑道,“和陛下比起来,是老了吧。”
蒙景看著肖严卿的脸不说话,末了起了身,在肖严卿的屋子里转悠起来。肖严卿看著蒙景的背影,有些摸不著头绪,“您到底是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蒙景就接到,“今早,刘鹤连又向我提了上次的那件事儿。而且他希望能够留在都内任职……”
“是麽?”肖严卿有些恍惚的反问。
蒙景转身,仍旧是那样的不冷不热,“所谓谗言就是刘鹤连的事儿?”
肖严卿但笑不语,“也不尽然。”
蒙景重新走到肖严卿面前,大抵是看清楚了周围的摆设,无趣地回到肖严卿面前,“然後呢?”
“嗯?”肖严卿歪著头笑了起来。
蒙景皱了皱眉,“这些事不是你管著的麽?”
肖严卿原本的笑容微微一愣,这细微之间的变化却被蒙景都看在眼里。肖严卿掀开被子,把一边的外衣披上,“这些小事相信陛下自己也可以处理得当的。臣近日染病,又加上年岁渐长,实在是力不从心。”
这一番话完,蒙景却仍旧是死死盯著肖严卿,丝毫没有做出任何反映。
肖严卿站在了蒙景对面,两人身高不相上下,只是蒙景稍微单薄了一些。肖严卿嘴角弯起一抹未明的笑,“陛下在想什麽?”这话,他是对著双眼无神处於放空状态的蒙景问的。
蒙景抬眼,才发现肖严卿的脸色已经不似先前那般惨白了,眉眼里甚至有几分邪气。
“陛下……”声音在耳边打转,带著暖暖的气息。
蒙景微微一愣,抬起头来,那双瞳孔极淡的眼睛里映照著的是肖严卿意味不明的笑容。
“院子里那株樱花,再过阵子就要开了。”肖严卿突然道。
有些过了吧。肖严卿靠近时,蒙景不禁如此想到。
温热的气息恼人,“肖严卿……”
“嗯?”
“太近了。”他指的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。
肖严卿笑了一笑,恭恭敬敬地向後退了一步。
蒙景转过身去,拿起一边的披风,“我要回宫了。”
肖严卿坐在床边,“恕微臣不能远送。”
蒙景披上披风,“那你好好歇著吧。”
肖严卿望著蒙景开门关门的背影,唇边淡淡的笑渐渐隐去,最终化作一张面无表情的脸。
时光飞逝,眼看就到腊月了。照著规矩,又得忙活一阵。
蒙景低著头,看著手里的折子。木窗半开著,风一吹,一阵寒意袭来,直吹得人打寒战。蒙景抿了抿唇看著窗外的腊梅,一阵冷香袭来,蒙景不禁贪婪的深吸一口气,露出了一个温柔的表情。
“咳咳……”虽然是有些冷,不过的确香气宜人呢。蒙景看著那腊梅的花苞,一阵迷茫。
突然之间,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,“这株黄梅何德何能,竟叫你为了它不惜败坏自己的身子。”
蒙景回头,肖严卿就站在那里,一身绛红的袍子,脸上仍旧带著那千年不变的笑。
蒙景看了看手里的折子,又看了看肖严卿,“来看折子?”
肖严卿笑道,“是啊,明日便是腊月十九了,封印祭祀的事儿一大堆,加上宫里的事情陛下还得操持著,所以不能这麽麻烦陛下了。”
蒙景低著头,改著一个折子,“只是太久没这麽认真理过朝政,一下子有些不太适应而已。”
那边的肖严卿笑笑,“陛下还是再加件衣裳吧。”说著便自顾自地走到软榻边,拿起蒙景的厚袍子站到了蒙景身後。
感觉到身後的人,蒙景转头看著立在他身後的肖严卿,“你放著吧,待会儿我自己来。”
肖严卿笑道,“还是先披上吧。”随即就按住了蒙景的肩。蒙景也懒得再说什麽,就放下了手里的笔。
“陛下,伸手。”肖严卿挨著蒙景耳边道。
蒙景微微愣了一下,随即伸直了手,肖严卿的手从蒙景腰间绕过,为他松松垮垮地系上衣带,末了整了整衣袖,含著笑道,“现在暖和了吧。”
蒙景点点头,继续看著桌上的东西,低著头的侧脸尤其安静。
肖严卿搬了张椅子坐到了蒙景边上,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,拿起了桌上的折子,安安静静地也看了起来。
“陛下。”
“嗯?”蒙景抬头。
“边疆的事,处理得如何了?”
蒙景想了一会儿,又低下头去,不一会儿,就找到了那份东西。
“你看看。”说著就递给了肖严卿。
肖严卿接过折子,看了看,抬起头来,“如您所言,陛下是准备各退一步?但是之前答应过加於国的那些条件是作废了?加於国可有怨言?”
蒙景摇头道,“加於国和我国实力悬殊,若是真的起了冲突,他们根本是毫无益处。况且所谓行动自由也不过是个幌子,那些外族人就算自由出入我国也根本没有什麽好处,就算官府同意,但是百姓未必会与他们交好,这点相信那使节也是十分清楚的。所以所幸就各退一步折中,同意加於国在边境行动自如,并且允许通商。但是就不允许其自由进出边境以外的地方。”
肖严卿看著手里批改过的折子,点了点头,“就这样吧,也别无他法了。对了,祭典之後陛下就回宫了麽?”
“完了之後大概会去附近的云理寺里住几日吧。”
“是麽。”
“就当是年前的斋戒吧,也有好些年没在宫外住了。”
肖严卿放下笔,望著蒙景道,“也是,就当是散心吧。”
十五刚过,路边的野草上挂著霜冻,蒙景坐在马车内,听著道旁人们的喧哗声,这一年一次的祭奠,是为了祈求来年国运大好,百姓安康,国家安定,虽然先下也算太平盛世,就算不祈求日子还是那麽过,不过规矩便是规矩,也只能年复一年的照著来。
每每到了年关,整个皇宫就会热闹起来,妃子们会拿著自己平时的积蓄购置一些平常买不到的东西,进贡的那些奇珍也得赏发了,大臣们那里也得照顾著。不过这十多年来,他能忙的时候也就每年的这时候了。
到了祭坛,蒙景由专人搀扶著下了车。一身黑色滚金边的吉服,长发被束起放在了一边,整个人显得异常肃静。
漫长的祭奠结束,百官散去,蒙景带著一支近卫队朝著云理寺进发。排场不大,简单的行程和装扮,毕竟在小年之前要赶回宫里。一条幽静小路,通往不大的寺院,蒙景留下了大队,只带了几个近身侍卫在身边。
虽说是无趣了些,但是比起宫里却好上了百倍。和寺里的主持打了招呼,便在寺庙後的简屋里住了下来。
住进寺里的第三天,肖严卿便跟了来。
蒙景拿著手里的笔杆,正画著寺外的那株梅花,肖严卿推门而入,见了只著了单衣的蒙景,“陛下真是爱花如命啊。”
蒙景抬了抬头,莫名其妙地望了肖严卿一眼,随即又低头画了起来。
肖严卿走到蒙景身边,自顾自坐下,“到封印结束前,我都会住这儿。”
蒙景一惊,抬头来看著肖严卿。
肖严卿淡淡笑了起来,身上的那件白色狐皮披风衬得他整个人都豔了起来,“若是一个人的话,实在是寂寞了些吧。”
蒙景抿了抿唇,一语不发。
肖严卿走到火炉边,把手靠近炉子暖手,四处望了望,“听闻你把後宫的妃子都撂下一个人跑来这里,带的侍卫又少,实在叫人放心不下。”
蒙景搁下笔,抬起头来望著肖严卿,只淡淡道,“就当清净清净吧,再说寺庙里也不适合带著女眷。”
肖严卿点了点头,就不再搭话了。
待蒙景画好,肖严卿就走到窗边关了窗户,把一边温在暖炉上的酒端起来递给蒙景,“冷了吧,喝点。”
蒙景接过,安静地喝下,温热的液体,甘甜中带了些辛辣,顺著喉咙口直烧进体内,喝得急了,有些许的酒从嘴角滑落。
蒙景才一放下酒杯,肖严卿就顺势抬手,帮蒙景抹去嘴角的液体。手指沾湿,一阵温热的触感。
蒙景平视著面前的人,肖严卿淡淡笑著。
也是,十年了。
蒙景的眸子极淡,透著一股子寒气,肖严卿伸手,摸上蒙景的脸,“蒙景……”
蒙景这才一愣,一个踉跄,向後退了一步。那一句“蒙景”,叫得真不是时候。每每他叫出他的名字,就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发生什麽变化。一如蒙景二十岁那年,被肖严卿折辱,从此万劫不复。
肖严卿靠近蒙景,一手抓住蒙景的手,“陛下……”
蒙景抬起头来,眼里竟然有著几分慌乱。
也是快到三十的人了,竟然还会怕。“肖严卿……你……”半晌,才挤出这句来。
肖严卿淡笑道,“陛下就那麽怕我麽?”
蒙景抿著唇低著头,思考著眼前的情况,那边的肖严卿却自顾自道,“昨日微臣做了个梦,梦里,微臣见到十多年前的陛下。”
此言一出,蒙景不禁打了个寒战。肖严卿低头,对著蒙景道,“才发现,转眼就已经十多年了……”
蒙景沈默了一阵,末了才定了定神,一字一句道,“这十多年,还不够麽?”
肖严卿一愣,随即又笑了起来,“蒙景,你当我要做什麽?”
蒙景皱眉,虽说是皱眉,但是语气却仍旧毫无波澜,“我若是知道你心里所想,也就不用这样行尸走肉地过这麽些年了。”
肖严卿歪著头望著蒙景,“是麽?”
许是屋子里的熏香太过,直迷的人犯晕。蒙景转身,走到书桌前继续润色著刚才的画,屋子里又重新安静了下来。
肖严卿又披上了披风,走了出去,“那我先下去了。”
这般不欢而散之後,又是一阵子。转眼就到了岁除之日了,一天的忙碌之後,还得应付最後的礼宴,蒙景穿著厚重的吉服,对著身边的秀禾道,“待会儿结束之後你先领著她们下去吧。”蒙景指了指坐在席下的几个妃子。
秀禾点点头,看了眼脸色苍白的蒙景,“陛下的脸色,要不要……”
蒙景摆手,“再待会儿吧。”
群臣举杯,又道了句“万岁”,蒙景只得拿起杯子,又喝下一杯。
一年也只有这个时候才需要蒙景来操持,好好的年,他也不想败了众人的兴致,只得陪著大家演著这出君臣同乐的戏码。就算知道眼前这个根本是个傀儡皇帝,但是众人倒也乐得装傻。
又过了几个时辰,说要守岁的守岁,说告退的告退,一场宴散的差不多了。蒙景半支著头靠在椅子上,眯著眼,一边的秀禾道,“陛下……要回宫麽?”
蒙景看著远处燃起的烟火,“你们先回去吧,我待会儿就回宫。”
秀禾点点头,对著蒙景身边的敏奇交代了几句,就领著几个妃子回去了。
蒙景起身,座下一片狼藉,几个宫人正在收拾。
蒙景自顾自出了门,站在空旷的走道上,一股寒风吹来,却吹不散一身的酒气。
敏奇上前,搀著蒙景道,“陛下……”
蒙景甩开敏奇的手,“退下。”
“但是您……”
“我说了退下。”蒙景的声音不大,却透著几分寒意。
大抵是醉了吧,敏奇心想,平日里蒙景总是淡淡的笑淡淡的表情,极少有这样表现出喜怒的时候。
“就退下吧。”也不知道什麽时候,肖严卿突然站到了敏奇身後。
敏奇站在两人之间,看了看肖严卿又看了看蒙景,有些为难。
蒙景抬头,眼神有些散,“敏奇,下去。”
敏奇看两人都叫他下去,没有办法,只得行礼退下。
宴会的主殿里几步一个侍卫,呆呆地站在那里,形似木偶。蒙景努力站稳,跌跌撞撞地朝著御花园的方向走去。
肖严卿跟在蒙景身後,手里拿著一件披风,“要去哪儿?”
蒙景一语不发,兴许是根本没听见。肖严卿只是跟著蒙景,一路的走。步子不快,跌跌撞撞,显是真的醉了。肖严卿看著蒙景头上的金冠,在刚才的一路上早就歪倒在了一边,看似要掉下来。果不其然,下一瞬,就掉在了地上。
肖严卿弯腰捡起那金冠,一抬头,就见蒙景站在自己面前。月光下蒙景顶著一张惨白的脸,半眯著眼望著他。
“怎麽了?”肖严卿含笑问。
蒙景却只是低著头,一双眼直勾勾地望著蹲在地上的他。
肖严卿站起身,大概是太过突然了,蒙景一惊,身子微微一倾,眼见就要摔倒在地。下一瞬,就被肖严卿一把抱在怀里。
蒙景抬头,眼里满是不解,那极淡的眉眼极淡的唇,都显得有些恍惚。
“蒙景……”肖严卿轻轻唤著。
蒙景却一语不发,从肖严卿怀里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,朝著前边走。
是要去妍樱阁麽?肖严卿跟在蒙景身後,无声地走。
四周只有远处烟火爆竹的声响,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候。一国之君喝醉了酒,跌跌撞撞走在青石路上,倘若没有他,会是怎样一副凄惨的样子,终是不得而知。
还是没去妍樱阁,蒙景一路好走,竟然只是回了端孝园。守夜的侍卫见了他,一脸的不解,身後的肖严卿连忙上前道,“叫你们总管去陛下寝宫候著。”
侍卫点点头,下一刻便不见了人影。
肖严卿走上前去,把披风披在蒙景身上,“让我搀你回去吧。”
蒙景抬起头来,仍旧是那副呆呆的样子,一脸不解地望著他。
肖严卿伸手,拦著蒙景的肩就进了园子。
进屋的时候,敏奇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。见了他,连忙行礼,“肖大人您可来了,我真是要急死了,陛下他……”
敏奇望著靠在肖严卿肩膀上神志不清的蒙景,有些迟疑。
肖严卿看了看蒙景的样子,那原本就不怎麽有生气的脸先下更是一脸的憔悴。一时间,竟然有几分不舍。
於是抬起头来道,“你先下去吧。”
敏奇为难,“小的还得伺候陛下洗浴更衣。”
肖严卿解下蒙景的披风,“我来就可以了。你去吧。对了,把水和浴桶撤下吧,我和陛下去後院隔间的温泉池里洗。”
敏奇低头,应了声“是”,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。
纵是相思入骨──(下)
池子里水汽弥漫,蒙景依在池边,肖严卿只著了一件亵衣,站在水里,为蒙景擦身。
手指搁在蒙景背上,来回往复,指腹间的温度,叫人恋恋不舍。
“嗯……”手划过背脊的底部,接近股间,蒙景轻轻呻吟了一下。
也就是这一声了,池子里的动静竟然就顿时静了下来。
蒙景转身,仍旧是那样直勾勾的眼神,肖严卿手里的皂荚团滑落在池子里,消失了踪影。
蒙景抬头,淡淡笑了起来,那笑容恍惚,好似几年前的那日,他站在偌大的景仁殿中,来来回回的赤著脚踱步,冰冷的感觉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里。
“蒙景……”
蒙景歪著头,继续笑。
肖严卿伸手,抚著那张含笑的脸,一时之间恍如隔世。
那短暂的几年,腥风血雨,却是难得的快意。
他连夜赶赴肖府,只问了肖严卿一句话。
你可愿意帮我?
肖严卿仰起头来,也只说了一句话。
誓死追随。
那四个字,忠烈得近乎甜美,又好似一根软软的绳子,缠得他喘不过气。那含著笑说出的四个字,终是成了结。
回神过来,已然变迁。
“蒙景……”他又唤他。
“嗯?”只是还来不及多想些什麽,身子就直直的往下滑了去。
肖严卿一把扶住蒙景,凑了上去。接触的瞬间,只觉一阵冰冷。手指抵在腰腹之间,残存著屋外的冰冷。
蒙景闭上眼,不抵抗亦不多说一句,仿佛那一字半句,就会丢掉些什麽。肖严卿俯身,一手抽去蒙景腰间的裤带,亵裤被剥了下来。
光溜溜的立在池子里,蒙景低了低头,脸上立即红了一大片。抵在肖严卿胸口的手越发用力。
肖严卿却不理会蒙景细微的反抗,继续手里的动作,一把拽住蒙景的手,将其背在身後。
“肖……肖严卿……”蒙景呼喊道,却不知下一句该说什麽。
肖严卿也不顾对方说什麽,就把蒙景酒醉虚软的身子翻过去,压在池子边,从水里撂起刚才的裤带,把蒙景的手绑上。
蒙景的眉瞬时纠结在了一起,却只是死咬著牙的不再多说半句。
肖严卿的眉眼里依旧含著淡淡的笑,水汽弥漫之间,看不真切。把蒙景困在自己与池壁之间,身子紧紧贴著蒙景。
低下头来,舔去蒙景背上的水,一点点的温热和水汽散开。
“你早知道了吧。”肖严卿的声音不大,却低低地回旋在耳边散不去。
蒙景由於肖严卿的动作,不禁一阵轻颤,仰起头轻轻地喘息。眉间的那一点纠结越发煞人。
终於是忍不住了吧,也是……也是……这麽些年了,任凭是谁,都该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了,纵然是他们。
下一瞬,蒙景只觉身子一阵沈浮,那温热的水好似尸毒,腐得他周身的疼。
虽说肖严卿动作不大,但在欲念面前却全然顾不得蒙景的身子,抬腿分开蒙景的腿,就屈指插了进去。蒙景吃痛,原本的喘息越发的急,声音都带上了一些颤抖,偶尔的呻吟,都好似呜咽。
等那里变得稍微柔软,肖严卿低下头,拍了拍蒙景的臀瓣,那白得晃眼的臀瓣在水里微微发红,中心的一点一张一合,看得都叫人觉得一阵的热。
扶著自己的东西狠狠刺了进去,丝毫不带怜惜。
只听蒙景“啊”的一声,整个人就趴在了池边,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死死地扒著池子,身子微微发著颤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,就是水里的那双腿,微微抬著,看著有种淫靡之感。
身子站不稳,肖严卿就一手扶著蒙景的腰,一手掐著蒙景的乳尖,越发的激烈。
蒙景只是死死咬牙,随著身後人的动作微微动著,整个人却疼得冷汗直流。
那疼痛好似把整个人撕裂一般,从两人的交合处渐渐散开。
熟悉而疏远的疼,叫人不禁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。
蒙景……蒙景……
别叫了……别再叫了……
蒙景一醒,便发现整个身子疼得好似散架。肖严卿一手揽著他,睡得正熟。可惜他一动,那双漆黑沈静的眼霎时就睁开了,惯常的笑就爬上了整脸。
“陛下……”
蒙景皱了皱眉,却是一语不发。
肖严卿只披了一件单衣,靠在床边看著试图起身的蒙景。蒙景几次三番想起来,却终是未果。
肖严卿笑笑,爬到蒙景身边,“蒙景……”
蒙景皱了皱眉,“别叫我。”
肖严卿却好似叫上了瘾头,一声声地喊,“蒙景……蒙景……”说话间,已然贴得太近。
蒙景一把推开身边的人,“给我滚!”却不想牵动私处,淡淡的眉纠结到了一起。
肖严卿拉起缎被,把蒙景裹住,“还冷著呢。”
蒙景被这麽一抱,立即不动了,全身僵持在了那里。只听得肖严卿在耳边道,“我想,这大抵不是微臣的一厢情愿吧。”
蒙景抿著唇,一语不发。
总是这样的,他也是知道的。这十多年来,肖严卿凭什麽没有把他软禁起来,又凭什麽不选其他人做傀儡,又或者干脆杀了他篡位,他是知道的。
那是执念,一如当初,他看到落樱下的少年,心中起的那股悸动一般。
蒙景放开紧握著的拳头,慢慢闭起了眼。
肖严卿抱紧裹在被子里的蒙景,“就这麽抱一会儿吧,也乏了。”
蒙景睁眼,望著紧闭著的雕花木窗,心里微微刺痛起来。
过完年,整个皇宫里竟然都是一阵萧瑟的味道,雪纷纷扬扬下了几日,冻得人不想出门。
蒙景靠在窗边,看著窗外屋檐上的雪,面无表情。
肖严卿走来,笑道,“陛下再这麽下去,可真要成花痴了。”
蒙景转身,瞥了肖严卿一眼,“刘鹤连的事,你准备怎麽处置。”
肖严卿笑道,“盛世麽,没有外乱,必然是有内争了。他再怎麽意气风发,也不过是一介下臣,又何以为惧?”
蒙景低著头,心中默想,你也不过是一介下臣,嘴上却道,“这山河安定已久,经不起折腾。”
肖严卿勾起嘴角,有些莫名其妙,“是麽?”
蒙景直直盯著眼前的人,似乎要在肖严卿眼里找出些什麽来,却终究毫无所获。只得转身,“你先前不是还叫我当心他麽,怎麽现下又说要放著不管……”说了一半,又好似想到什麽,轻声接到,“算了,这些也我无关。”
肖严卿“呵呵”笑了两声,从後抱住了蒙景的腰。蒙景的身子立即一紧。
“放开。”蒙景的声音有些冷。
肖严卿抓著蒙景的手,用了些力气,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,再加上两人的身形本就差不多,此刻倒是成了僵局。
僵持了一会儿,蒙景抬手,拿手肘撞了肖严卿一下,立即分开了两人的距离。肖严卿捂著腹部,半笑的看著蒙景,“下手太重了。”
蒙景冷冷扫了肖严卿一眼,便转身走了。
原本也就这样了,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有变故。
雪融不久,就有人来报说妍樱病倒了。
这病来如山倒,溃不成军。妍樱又是病了有些时日之後才差人告诉了蒙景的。那阵子也正是多事之秋,蒙景忙著一些琐碎政务,又要应付肖严卿,竟然就那麽疏忽了妍樱。
不过几月,原本的偶然风寒就成了体虚气弱,最後竟然就那麽缠绵病榻,再也没起过。
若不是实在是思念成疾,也不会去打扰蒙景。妍樱躺在床上,看著这床的雕花纹路,心里一阵的疼。
这天大早,妍樱觉得周身泛著冷,对著身边的使唤宫女道,“去叫陛下来吧。”
宫女一愣,这陛下是说能见就见得到的麽?
妍樱从枕头下拿出一块手绢,里面包著一些银票,“去吧,陛下现下应该在端孝园。”
宫女只得依言而去。
这宫里面,要见皇帝当然不容易,纵然妍樱曾是蒙景的宠妃,但是三四个月未得宠幸,再怎麽也算被冷落了。
宫女经了层层关系,又递银子又求人的,才让蒙景知道了妍樱病倒了的这个消息。
原本伏案看著折子的蒙景抬起头来,一双眼毫无半点感情,声音都淡得出奇,“那现下情况如何?”
宫女看蒙景这个样子,哪里有丝毫怜惜自己主子的意思,心中不禁悲从中来,声音都抖了起来,“回陛下,已经……好些时日没起来了。御医也只是给药,却不说个清楚。”
蒙景又拿起折子,低著头道,“改明儿我会去看的,你先下去吧。”
宫女低下头,浑身冰冷的退了下去。
宫女一走,蒙景又放下手里的折子,仰头看著墙上的书画,是有些凉。
这天晚上,蒙景去了已经许久没去的秀禾那里。
又是一月,退了朝,肖严卿没有直接回府,而是朝著端孝园的方向去。
蒙景望著院子里已然凋尽了的梅花,有些呆滞。肖严卿来得时候,看到的就是这副光景。
“陛下。”
蒙景转身,瞥了眼肖严卿,“什麽事儿?”
“来看看陛下而已。”
蒙景皱了皱眉,“看也看过了,没事就退下吧。”
肖严卿淡淡笑了起来,“真是冷淡呢。”
蒙景一语不发地转身,对著门道,“传膳。”
敏奇应了一声,就下去了。不一会儿,几个宫人就端著一盘盘菜进了屋子,小小的桌子上摆满了糕点和一些盘菜。
蒙景指了指自己手边的圆木椅,“坐吧。”
肖严卿依言坐下,望著蒙景,“最近食欲不好麽?”
蒙景指了指眼前的一个糕点,身边的宫人端起碗筷为其夹起递到他面前,“还成。”
肖严卿看著两边的宫人,“叫他们下去吧,我有话说。”
蒙景甩了甩手,两边的人安静地退了下去。
肖严卿起身,拿起刚才宫人拿来端菜的小碟子,“我替你夹菜,还要吃些什麽?”
蒙景摆手,“不了。”
肖严卿放下碟子,笑道,“难得能伺候您。”
蒙景冷著脸,“有话快说。”
肖严卿坐下,黑色的袍子及地,脸上仍旧是从容的淡笑,“听闻妍樱病重。”
蒙景看著眼前盘子里景致的菜肴,“嗯。”
“陛下不去看看她麽?”
“过阵子自然会去。”
肖严卿单手支头,“妍樱与陛下相识十年,恩爱之情也不是未曾有过,陛下纵使对她再没兴趣,在最後见她一面成全她唯一的心愿也不能麽。”
蒙景抬起头来,一双淡色的眸直直望著肖严卿,“你什麽时候连後宫的事儿都染指了?”
话到这里便僵住了。
肖严卿含笑夹起菜,吃了一口,“味道真是不错,果真是御膳房的东西。”
蒙景低头,一语不发地吃著碗里的东西。
肖严卿一进门,原本躺在床上的人便挣扎著起了,“陛下?可是陛下?”声音虚得模糊。
肖严卿走到床前,点了床边的灯,淡淡开口,“是我。”
妍樱仰头,望著眼前一身黑衣的男人,好不容易有了点生气的脸色一下子黯了下去。
肖严卿低头,望著床上的人,勾起另一边的帘子,“身子,可好些?”
妍樱半靠在床上,面无表情望著床上的雕花,冷冷道,“眼下这个样子,还有什麽好不好的。”
肖严卿瞥了眼妍樱的脸,心里也有几分不忍,“若是需要什麽,和我说也无妨。”
妍樱冷笑一声,惨白的脸愈发恐怖,“肖大人费心了。想必陛下还愿意施舍我一口棺材。”
肖严卿叹了口气,“权当是我欠你。”
此话一出,妍樱立时抬头,死死瞪著肖严卿,下一秒,却化作一个漂亮的笑,一时之间,衬著她那张惨白的脸,竟然有几分奇特的妖豔,妍樱一字一句道,“肖严卿,莫非你以为我还是你手下的棋子麽?”
肖严卿沈静地望著眼前的女子,一言不发。一段时间之後,肖严卿才开口,“你可是想见蒙景?”
妍樱原本的恨意立时消失无踪,垂著头,自言自语道,“见又如何,不见又如何……”
肖严卿淡淡道,“好歹也是一场夫妻,他对你亦是有情的。”
妍樱笑道,“有情?呵呵……自那件事之後,他便再也没与我同过床。七年了,所谓宠幸所谓情意,也不过是假象而已。”说道这里,就猛地抬起头来,眼神凶狠,“肖严卿,若不是你……若不是你……”
肖严卿静静听妍樱说完,自言自语道,“也是,你跟著他也这麽些年了……”
妍樱垂著头,捏紧了拳,咬著牙,指尖发疼,“肖严卿,你早不来晚不来,偏偏在我弥留之际来看我,是来笑我还是来折辱我?”
妍樱抬头,刚才的病弱早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怪异的杀意。
肖严卿不动声色地後退一步,“十多年了,我对他早无当初的恨。”
妍樱苦笑,“是麽……”
肖严卿不答话。
妍樱抬起头来,那双漂亮的眼睛散发著不该属於她的异彩,却也不过是转瞬之间,“我是知道的。”
肖严卿疑惑,“嗯?”
妍樱抬头,凝视著眼前的男人,眼里流转著眼神太过复杂,“你说的话可作数?”
“当然。”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尤其冷涩。
妍樱垂首,抿了抿唇,良久才又开口,“那我求你,莫再害他了……”
肖严卿低头看著妍樱,不说一句。
“他会这样,全是因你。你给了他世间莫大的耻辱,杀他骨肉,奸他妻子,夺他皇权,肖严卿,再也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了,是你让他变成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……我只求你,别再折腾他了……让他好好过完余下的日子吧……”说到这里,妍樱便哭了起来,凄凄楚楚的泪,叫人看著心疼。
“我是知道的……知道他不愿来见我的缘由,再说我现在这副样子,也不想被他瞧见……”
“我答应你。”肖严卿轻声道。
妍樱靠在床沿,闭上眼,淡淡勾起嘴角,“你若是骗我,我纵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。”
肖严卿点了点头,转身,一袭黑袍沈静。
三月,春寒料峭。今年的春来的特别早。
那天清早,蒙景就被敏奇的一声叫喊给闹醒。蒙景皱皱眉,坐起身来,昨夜批改公文,著实累了,“怎麽了?”
敏奇跪在帐外,声音压得极低,“妍淑妃她……”
蒙景摆手,示意他别再说下去。
敏奇跪在地上,低著头一语不发。
蒙景起身,一身单薄的衣透著寒意,“去拿行袍吧。”
敏奇应了一声,轻手轻脚地就退了出去。
蒙景只著了件单衣,仰头望著窗外的木棉竟然已经初露花苞。也真是开得不是时候,明明不该现在开的……
眼神不禁空了起来。
这原本也不是什麽鲜亮的日子,整个内宫甚至朝野上下都透著几分惨淡。每日上朝退朝,连肖严卿不朝的次数都渐渐增加了起来。
蒙景一边迈著步子,一边走在回端孝园的路上。这天难得放晴,是得走走了。
青石路,春意满园,四周的气息都带上了一股子湿润的青草味。
蒙景转身,对著身边的那些人道,“都下去吧,敏奇留下。”
几个人低著头,默默地便退了下去。
蒙景靠在亭子的柱子上,神色有些疲惫,“敏奇……”
“主子有何吩咐?”
“替我看看妍樱阁院子里的那株花开了没。”
敏奇得令,立即朝著妍樱阁的方向跑去。
蒙景靠在柱子上,觉得眼睛微微发涩,闭起眼,眼泪簌地落了下来。
不一会儿,敏奇喘著大气回来,见蒙景背对著他,也不敢多说什麽,跪在地上轻声道了句,“主子,开了。”
蒙景单薄的肩微微颤了一下,从敏奇这儿看过去,什麽也看不清楚。
只是觉著这个时候他不该再开口。
花是开了,人却没了,蒙景看著眼前春意盎然的园子,双眼发直。
过了清明,天气就日渐转暖。蒙景坐在书房看著折子,桌上摆著杯八宝茶。
肖严卿一进门,就看著那杯茶道,“我记得你说你觉得这味道太甜腻。”
蒙景抬起头来,扫了肖严卿一眼,“喝喝也无妨。”
肖严卿点点头,把手头的折子递给蒙景,“这些我改好了,明日早朝我就不去了。”
蒙景抬起头来,看著肖严卿,肖严卿的脸色有些苍白,正含著淡淡的笑望著他。越是笑,就越是显得病态。
蒙景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一幕。下一刻,却只是摆好折子,淡淡道,“难不成又病了?”
站著的人爽快地点了点头,“是啊,年少时折腾多了,现下自食恶果了。”
蒙景自顾自盯著桌上的文书,也不说话。
肖严卿站著看了一会儿,就静静退了下去。
自那之後,肖严卿连著几日没上朝。蒙景依旧维持著原本的样子,看著朝上重臣演著有本无本的戏码。
五月初一,许久不见的肖严卿突然差人递了个折子过来,说是近日有人观得天象,有恰百年难得的祥瑞之照,问蒙景要不要借此出巡祈福以抚民心。
蒙景想了想,答应了下来。
出巡当日,蒙景眯著眼靠在轿内小憩。还未到祈福的寺庙,刘鹤连就敲了敲窗户道,“皇上,身子好些没?”
蒙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随口道,“差不多了。”
刘鹤连自留京之後便掌管了都内的一批禁卫,每每蒙景出行,就会跟在左右。此时此刻,他正用那双算不上凌厉的眼睛,淡淡地扫著围观的人群。
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,“有刺客!”
身边的人立即骚动了起来。
刘鹤连原本淡然的神情立即变得紧张起来,举著佩剑护在轿子边,一语不发地看著四周的骚动。
身边的禁卫统领喊道,“先护著轿子!”随即就有几个护卫围到了轿边,成了一个人墙。
刘鹤连扫了眼那八个人,微微皱了皱眉。下一瞬,立即下马飞身到人群骚动的地方,和那几个刺客打斗了起来。
这个一场骚动因为围观的人太多而乱成一片。侍卫顾著左右,最後却什麽也没抓到。
刺客死的死逃的逃,众人还未反应过来,事情就已经平息。
刘鹤连刺死了一个刺客,活捉了一个,收起长剑回到蒙景的轿子边上,“皇上受惊了。”
“嗯,抓到刺客没?”
“活捉一个,逃了几个。”
“有否伤及无辜?”
“没。”
“那继续吧。”
“这……陛下还要去祈福麽?”
“既然来了就去吧,肖严卿还在那儿等著呢。快叫队伍动起来吧。”
“是。”
到了祈福的寺庙,蒙景由众人护著下了轿,因为对先前的事心有余悸,众人都不敢放下警惕。
肖严卿见了蒙景,连忙笑著迎了上去,俯身作礼。
蒙景低头看著跪在自己脚下的男人,面无表情道,“快些吧,朕累了。”
肖严卿应了一声,连忙下去差遣著人开始仪式。
一场仪式下来倒也相安无事,蒙景按照步骤一步步的做完,站在祭台上转身,对著跪著的那些臣子道了句“苍天佑我朝庆”,便结束了那场祈福。
因为累了一天的缘故,蒙景便在寺里呆了会儿。
正想喝杯茶休息会儿,就听见屋子外有人的争吵声。
“肖大人,陛下交代了任何人都不见。”
“哦……”肖严卿点了点头,又朝著紧紧关著的房门瞥了眼道,“说起来,刘大人何时变成了陛下的近卫了,都统一职做著不好麽?”
刘鹤连冷冷看著肖严卿,“都统也好近卫也罢,都是陛下的臣子。几个时辰之前刚有刺客想对陛下不利,做臣下的实在放心不下,所以在这里守著,有何不当?”
“哦,当然没有不当之处。刘大人真是有心了。”
这寺庙里太过清净了,在屋子里的蒙景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。
想了想,还是对门外的人道,“让肖严卿进来吧。”
原本僵持在门外的两人一听到屋里人的声音,一个愣神一个浅笑。
肖严卿对著刘鹤连微微颔首,刘鹤连只得侧身,让肖严卿推门走了进去。
蒙景正坐在圆桌前,端著茶。见了肖严卿,连头也没抬。
肖严卿走了过去,凑到蒙景身边,“今早到底是怎麽回事?”
蒙景抬起头,冷冷扫了他一眼,随即笑道,“你还来问我?”
此话一出,肖严卿的眼神微微一变,蒙景已经低下头去,喝著杯子里的茶。
肖严卿不禁微微眯起眼,上下扫了眼眼前的蒙景,好半晌才道,“是我不好,让你受惊了。”
蒙景皱了皱眉,“关你什麽事。”
肖严卿淡淡苦笑,“你刚那话,难道不是责备我手下那般人没用麽?”
蒙景望著眼前的摆设,想了会儿,才呆呆道,“说来也是,我身边的近卫都是你安排的。”
肖严卿一语不发,只是看著眼前的蒙景,眼神专注。
蒙景突然抬起头来,“你特地来见我,就为了这个?”
肖严卿站在蒙景跟前,笑了起来,“出了那样的事,总是想来见你一面。”
蒙景抿著唇,好半晌才给了反应,“那现在你见到了,可以安心回去了。”
“那陛下呢?”
“我喝完这杯茶再走。”
肖严卿随即点了点头,行了个礼,就退了下去。
木门打开又关上,蒙景望著那扇被关上的门,不禁愣神。
天气渐渐热了起来,连人都有些躁乱。
蒙景捧著一张折子,倚在窗口望著不远处的宫人摆弄院子里的那几株盆栽。枝叶凌乱,盆景被小太监一前一後歪歪斜斜地扛著,看上去毫无姿态。
身後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,蒙景回头,肖严卿便含著笑立在那里。
蒙景见了他,却是视若无睹,转过身坐到书桌前,一个人低头看起了折子。
肖严卿走到蒙景身边,低头望著蒙景的侧脸。许是之前小憩过的缘故,蒙景的耳边垂下了一缕发丝,看上去竟有几分俏皮。肖严卿淡淡笑了笑,伸手就想帮蒙景把那缕碎发撩起。
哪知还未触及,蒙景就一把转过头来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。
肖严卿见了这样的蒙景,不禁一愣。
两个人看著对方,眼里均有一丝惊异闪过。
然而这份惊慌转瞬即逝,还未等肖严卿说些什麽,蒙景就已经转过身去,继续看著手里的东西。
肖严卿望著蒙景的背影,叹了口气,也低头望著蒙景手里的东西。
一张简简单单的折子,他所熟悉的字迹,记著他不知道的东西。
肖严卿看了一遍,不禁道,“陛下,这折子是什麽时候递来的?”
蒙景却只是合起那张折子,又拿起了另外一张。
肖严卿见他不答话,便伸手要去拿刚才那张折子。还没拿到,就被蒙景一把拦住,“三天前,只是些小事。”
肖严卿愣了一愣,望著蒙景那缕发丝,过了一会儿,却突然笑了起来,“是麽,那看来是微臣多心了。”
蒙景见他没有继续翻看的意思,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看著奏折。
又是半月,肖严卿告假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。
蒙景有事没事上上朝,倒是开始勤於政事。敏奇见肖严卿多日没跑来找蒙景,终於有一天忍不住道,“主子,不去肖大人那儿看看麽?都好些日子了。”
蒙景正在写字,一听这话,立马转过身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死死盯著眼前的敏奇看。
敏奇被这麽一看,连忙低下了头去。
蒙景又转过身,继续写著字,“我倒是忘了,早年你也是他送来的人。”
敏奇被蒙景这话吓了一跳,连忙跪倒在地,“陛……陛下!”
蒙景最厌烦这哭跪的路数,皱了皱眉道,“得了得了,快点起来吧。也没说你什麽,急什麽。”
敏奇被他这麽一说,脸上扯了个虚弱的笑来,“奴才就怕说错话。”
蒙景点了点头,心不在焉道,“那倒是,做奴才的就该有做奴才的本分,你说是吧,敏奇?”话一说完,蒙景就转过身,把刚写完的字举在手里,“怎麽样,还成吧?”
敏奇低著头,“主子御笔生辉,天下无人能及。”
蒙景歪著头,面无表情看著眼前的敏奇,“我要你说实话呢,干嘛啊,今天突然这麽折腾。”
敏奇被这麽一说,也愣在了那里,对啊,他今天这是怎麽了?变得这麽恭恭敬敬,变得这麽惶恐不安。
蒙景突然笑了起来,“敏奇,抬起头来。”
敏奇抿著唇,战战兢兢抬起头来。
蒙景捏著笔杆指著手里的字,“说,怎麽样?”
敏奇一下子觉得浑身透著冷汗,脑子里过了好几遍,才轻声回了句,“似乎与平日有所不同。”
蒙景仍旧笑著,“哦?哪里不同?”
宣纸上写著几个字:十年之功,毁於一旦!所得州郡,一朝全休!社稷江山难以中兴!乾坤世界无由再复。
蒙景原本就爱抄写那些凄凄哀哀的词,只是以往更悲戚一些,从未见他抄过这麽悲壮的词。
那字……那字似乎都和平日里有所不同了。
敏奇在心里琢磨,可惜琢磨了半天,终是没有结果。只得硬著头皮胡诌道,“好像这字里,多了几分……嗯……几分霸气。”
蒙景一听那两个字,就露出了一抹略带嘲讽的微笑。
“霸气?”他嘴里不断咀嚼著这两个字,觉得好笑。
他若是有霸气,也由不得肖严卿独掌大权那麽多年了。
半夜被风声给弄醒了。
蒙景一醒,守夜的小太监立即有了动静,贴著门轻声道,“陛下有何吩咐?”
蒙景皱了皱眉,“没什麽,下去吧。”
“是。”说著就退了下来。
没声了,屋子里又只剩下那一阵阵的风声。
蒙景坐起身,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痛,大概是因为没睡踏实的缘故。
这麽夜深人静,连记忆都不禁乱了起来。
“肖严卿,我是不是错了?”
跪在身下的人道,“不是他死便是你亡,又哪里来的对错,根本是无路可选。”
蒙景低著头,不禁皱起了眉,也不过十五的年纪。肖严卿含笑望著眼前的人,“自古皇位之争都是如此。要不是他想毒杀你,我们也不至如此。”
蒙景看著肖严卿,心头突然一抹不明的情愫闪过,“是麽?”
肖严卿轻声笑了起来,“有微臣在,二殿下大可放心。”
那笑容漂亮,漂亮得叫人生起了一股异样。
“肖严卿……麽?”
蒙景低头,望著惨白的亵衣,指尖的那点苍白更甚。
夏日炎炎,蒙景上完朝就早早地回去了。
刚到斜云殿,敏奇就端来了一碗冰镇酸梅汤。
蒙景接过,喝了几口,酸酸甜甜的味道,的确是消暑盛品。刚想坐下休息会儿,门外就有人通报,说秀禾到了门口。
蒙景抬眼望了望毒辣的日头,摆了摆手,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秀禾很快就来到了内殿,蒙景指了指桌上的酸梅汤,“你也来喝点。”
秀禾却不为所动,定定站在那里。
蒙景抬了抬眼,打了个哈欠,“怎麽了?”
秀禾抿了抿唇,似乎是在纠结什麽,“为什麽不让肖严卿进宫?”
蒙景一听“肖严卿”三个字,突然轻笑了起来,“他倒是神通广大啊,连宫门都进不了,竟然能让你来做说客。”
秀禾捏紧了垂在身侧的衣袖,“陛下,肖严卿说他有事相商,事关国家社稷啊。”
“哦?什麽时候国家社稷轮得到皇後来管了?”那语气是竟是冷的。
秀禾不禁後退了一步,连忙跪下,“陛下。”
蒙景居高临下看著跪在自己跟前的女子,似笑非笑,“秀禾向来聪明,怎麽这次这麽糊涂,连这麽愚笨的事情都做了出来?莫非是因为肖严卿?”
秀禾跪在地上,纱衣层层,天气燥热,捂出了一身冷汗。
蒙景顿了顿,话锋一转,“说起来,当年要不是父皇一意孤行,你现在该是肖严卿的夫人吧。”
此言一出,秀禾的脸一下子毫无血色。
“陛……陛下……”
蒙景挑眉,唇边带著半抹轻笑,“你当我什麽都不知道?”
……
“我身边的每个人,你、妍樱、敏奇还有那个叫虹林的秀女,包括平日里伺候著我的内侍,跟著我的影卫,哪个不是肖严卿的人?”
秀禾一听,微微发起抖来,“陛下,我与肖大人虽然自小便相识,但是并非男女私情,我在入宫之前并未与肖严卿有过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蒙景打断了秀禾的话,单手支著脑袋,“我对你和肖严卿的事没有半点兴趣。”
秀禾却仍旧一语不发,跪在地上。
蒙景见她脸色苍白,眉眼里的慌乱显而易见,心里竟然也有几分动摇,随即摆摆手道,“下去吧,别再为肖严卿来我这儿了。”
“是……”
行了个礼,秀禾就匆匆离开了。
屋子里一下子又只剩下了蒙景一人。
蒙景抬起头来,望了眼窗外碧绿的湖水,这日子一天又一天,什麽时候才是个头呢?
但是没过几日,就听闻肖严卿病了。
敏奇小心翼翼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蒙景,蒙景却好像什麽都没听到似的,端起桌上的玉杯,喝了口酒,细细的品,慢慢的抿。敏奇看著蒙景那张惨淡而苍白的脸,觉得眼前的人一下子陌生起来。
“主子?”
蒙景抬起手,示意敏奇不要再说话。敏奇只有低下头,退回了屋的角落。
没过几天,敏奇又问,“那今年的赏月大会?”
蒙景转身,“嗯?”
“肖大人他……要叫上麽?”
蒙景看著池子里的鲤鱼,想了一会儿才道,“别了。”
敏奇看著蒙景的侧影,张了张嘴,终於还是没把话说出来。
很快就到了八月十五,中秋佳节,宫里惯常要举行赏月大会。蒙景虽然觉得无趣,却还是年年出席。
今年这场宴会,最惹眼的莫过於刘鹤连了。官员们按照惯例找了一些东西献上,惟独刘鹤连两手空空。等众人献完宝了,他才起身,笑嘻嘻地招来了一帮打扮妖豔的女子,在御花园里舞了起来。
那一个个身姿曼妙的异族女子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,无论是臣子还是妃子,都目不转睛地盯著台下随著音乐翩翩起舞的女人们,惟独蒙景。
蒙景虽然是看著,但是眼神却是漠然的。刘鹤连仰著头,看著坐在主位上的蒙景,不禁皱了皱眉。
那是一双无欲无求的眼,对什麽都不感兴趣的眼神。
刘鹤连看了一会儿,端起桌上的酒,狠狠地灌了一杯下去。
一大清早,朝堂上就出现了不寻常的一幕。
蒙景坐上龙椅,照常和跪在下边的人说了句“平身”。
说完平身过了会儿,蒙景才发现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还跪著。略略扫了扫,那些都是平日里最活跃的那几个。
蒙景瞥了那几个人一眼,“怎麽不起来?”
“臣等有罪。”
蒙景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远处的雕花木门,“哦,你们有什麽罪?”
“臣等办事不利。”
“你们办什麽事了?”
“臣等年迈,见识鄙陋,决断无策,事事出错,无法辅佐陛下。”
这话都说的这麽重了。
蒙景换了个姿势,靠在椅背上,觉得一阵凉意从背後渗入,看了眼跪著的人,突然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众人一下子面面相觑,微微抬头偷看蒙景的脸色。
只见蒙景伸手指著下边的两个人,“你,你还有你,你们不过而立之年,就年迈了?说得这麽顺口这麽整齐,事先练习了几遍?”
跪著的人被这麽一问,一下子慌了手脚,“臣……微臣……”
蒙景摆手,“别臣不臣了,刘鹤连。”
“在。”
“你说他们三个年迈麽?”
刘鹤连朝那三人扫了一眼,笑道,“正值壮年。”
“王允,你说,他们老了麽?”
“回陛下,正是大好年华。”
蒙景含著笑,挑眉道,“我看你们也挺年轻的,而且不止我一人那麽觉得。这麽说,你们三个就是睁眼说瞎话了。刘鹤连,告诉他们欺君该当何罪。”
“欺君之罪,当处以极刑。”
此话一出,那三个人立即伏地而拜,“陛下,臣等罪该万死。”
“知错了麽?”
几个人齐刷刷道,“臣等知错。”
“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,你们都起来吧。刘大人李大人百里大人,都起来吧。”
几个人被这麽一折腾,战战兢兢地起了身,原本想要挟蒙景让肖严卿面圣的计划没出口就夭折了。
没过几日,肖严卿就被人参了一本。
这十多年来,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参肖严卿。蒙景当著众臣的面,一字一句的把那折子里说的不当之行给读了一遍。
读完之後,蒙景才问了句,“有何见解?”
台下立时一片肃静。
蒙景笑笑,“要是没人反驳,我可就当真咯。”
话虽然是那麽说,蒙景也不过是给了肖严卿那夥人一个下马威而已,并未真的对肖严卿采取什麽措施。
这麽来来去去,又是几月。
入秋以後,天气就渐渐冷了起来。
多雨,阴冷,让人喘不过气。
蒙景立在桥边,看著细细的雨洒下来,落在湖面上,泛起一个个涟漪。
敏奇打著伞,脸色有些急切,“陛下……”
蒙景痴痴地看著湖面,过了半晌,才淡淡道了句,“你说,我这麽做到底是对是错?”
敏奇越听越糊涂,他只知道,肖大人从昨日起就跪在了宫门口,只求见眼前的主子一面,“陛下,肖大人原本就有病在身,已经一天一夜了。”
蒙景转身,外袍被雨水沾湿了些许,“他对你说了些什麽?”
敏奇低著头,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冷的关系,声音竟然有些抖,“肖大人说,要是陛下再这麽下去,便是引火自焚,必将铸成大错。”
一说完,敏奇连忙跪在了被雨水打湿的石桥上,“陛下恕罪。”
蒙景看了眼跪在自己脚边的人,又把视线转回到湖面上,“引火自焚……哈哈……哈哈哈哈哈。”绕是此时此刻,还是心系天下麽?
初冬,原本应该已经溃不成军的肖严卿的势力一下子又有了些复苏的趋势。
刘鹤连跪在蒙景脚边,把近日的事情一件件汇报给他听。
蒙景心不在焉地听著,“肖严卿大半的手下不是已经投奔於你了麽?”
刘鹤连低著头,脸上的表情并不明朗,“陛下,您和肖严卿相处多年,应该是知道他的厉害。他要是想留住什麽,我们连抢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蒙景倚著软榻,“哦?那你当日怎麽说有九成把握?”
刘鹤连突然被这麽一问,立即沈默了下来。
蒙景半眯著眼望著跪在那里的刘鹤连,若有所思。
“陛下,微臣只是一颗棋子,为助陛下早日夺回实权,微臣愿不惜一切代价。”
蒙景笑了笑,“得了得了,知道你忠心耿耿。否则那时候也不会特别留下来帮我了对吧。”
“是的,陛下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
刘鹤连抬起头,有些莫名地望著蒙景。
蒙景含著笑对著他道,“低头看著你怪累人的,你把那张椅子搬来,坐在这里说话。”
刘鹤连不禁皱眉,“这……似乎不合规矩。”
蒙景甩了甩手,“快去吧,规矩也是人定的。”
刘鹤连只得转身,朝著那张椅子走去。转身的那一刻,脸色不禁暗了下来。
棋子……已经快没用了吧。
刘鹤连走後,蒙景就从软榻上坐了起来。
“敏奇。”
“主子有什麽吩咐?”
“去拿纸笔来。”
“是。”
不一会儿,蒙景就披著披风坐在了书桌前,写了起来。
敏奇看著纸上那两个字,有些摸不著头脑。
天气越来越冷了,原本还算勤快的蒙景干脆连早朝也懒得上了。
正躲在书房里看书打发日子,下边的人突然急急忙忙跑了过来,“陛……陛下,皇後她……”
蒙景放下书,懒洋洋开口,“怎麽了?”
“皇後她闯了进来。”
宫人的话一说完,只听见秀禾的声音严厉道,“让开。”
门就被这麽打开了。
蒙景都不禁有些惊讶,秀禾这样的女子,绝对不会做这样鲁莽的事情。
蒙景正想开口责备几句,秀禾就已经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了地上。
蒙景皱了皱眉,立即叫那些宫人退了下去。
屋子里立时只剩下了蒙景与秀禾二人。
蒙景走进秀禾,站在她面前,“到底是什麽事让你失态至此?”
“陛下,求您去见肖严卿一面。”
蒙景一听那三个字,立即甩袖转身,声音都不禁冷了几分,“秀禾,你还把我当你的陛下麽?”
“那是当然。”
“那你为什麽不听我的话呢?之前我是怎麽和你说的?”
秀禾咬著唇,半晌才又开口,“肖严卿快死了。”那声音里竟然有了几分哭腔。
蒙景低著头,“那又如何?”
秀禾拽著蒙景衣服的下摆道,“陛下……求您,求您就去看他一眼,只一眼便好。”
蒙景蹲下身,漠然地望著眼前的女人,“我为什麽要去看他?”
秀禾双眼通红,显示之前哭过,那张精致的脸上满是凄楚,“因为……因为他……”
“因为什麽?”
“因为……”秀禾咬著唇,不敢直视眼前的男人,有些话,她怎麽都说不出口。
“因为他与你有染?因为他当著我的面强了妍樱?因为他让妍樱流产?还是因为他把我身边的亲信一个个杀了,或者是因为──他不顾廉耻把我也给弄上了床?”
“陛下!”秀禾凄厉地喊了一声,抬眼时,已是泪流满面,“陛下……你为什麽,为什麽要这般残忍?”
蒙景伸出手,为秀禾拭去眼角的泪,“残忍的到底是他,还是我呢?十多年了,只要我喜欢的,只要我爱的,他都不惜一切去毁了。甚至他还特地设计让我去喜欢上什麽,再去破坏。你说残忍的到底是谁?”
秀禾捏紧了指尖,手心不禁微微发疼,“但是他对您……”
蒙景直直盯著秀禾的脸,“不要说了秀禾,你知道,有些话说出来便是错。就像你明明知道他对我做的一切,却装作毫不知情一样,你知道如何伪装,那就伪装到最後吧,不要让我看到你对他的一丝情谊,让我越发得恨他。”
秀禾被蒙景这番话说得愣在了那里,又是羞愧又是愤恨,又是伤心又是绝望,突然之间,竟然不顾礼仪“哇”得大哭起来。
蒙景从怀里掏出手帕,为她擦去了泪水。
那一日,朝庆国的皇後尽失颜面,在皇帝面前嚎啕大哭。
肖严卿该是不会死的。
蒙景知道。
不见他最後一面,他是不会死的。
只是计划出了些差错,让蒙景不禁乱了手脚。
严冬腊月,下了一场大雪。蒙景总觉得心绪不宁,睡也睡得不踏实。
迷迷糊糊之间,听见有人呼喊的声音,蒙景努力张开眼,却发现自己竟然被人抱在怀里。而抱著他的人,竟然是那个病得不轻的肖严卿。
肖严卿带著几个人,在皇宫里急速而行。
蒙景看了看四周,火光冲天,宫人们拿著包袱正在到处逃窜。
这是怎麽了?
蒙景似乎还没反应过来,不禁疑惑地望著眼前的景象。
肖严卿低头,看著满脸疑惑的蒙景,苦笑道,“你有多久没上朝了?”
“大概是入冬开始吧。”
肖严卿一边走,一边道,“那也有好几月了。折子呢?”
“从你跪在宫门口闹事之前吧。”
“!当”一声,一根柱子倒了下来,前路被挡。
肖严卿面无表情地望著不远处拿著刀疯狂砍杀的异族士兵,漠然道,“蒙景,皇宫里有密道麽?”
蒙景淡淡道,“有。”
“在哪里?”
“御花园的亭子後面。”
肖严卿立即抱著蒙景,就朝著御花园的方向走去。
走了几步,蒙景明显感觉到了肖严卿的速度慢了下来。
“肖严卿,你放我下来吧,我自己能走。”
肖严卿却丝毫没有反应。
“肖严卿,你听见没,放我下来。”
肖严卿这才回道,“你被下药了,药性没过去之前没力气走路。”
蒙景不信,动了动手脚,果真是软弱无力。
引火自焚麽?
蒙景看著一路的狼藉,心里一片苍凉。
这是他的错麽?
他只是想毁掉肖严卿在乎的一切。
好不容易跑到了御花园,肖严卿对著身边的人吩咐,“无论是谁,见者便杀。”
蒙景扫了肖严卿一眼,果真一点都没变,连这种时候也是。
肖严卿的自私狠毒他一直是最知道的。若是有人跟进来了,他们被发现的可能自然更高。不惜牺牲那几个死士,也要保住自己和他,还真像肖严卿的作风。
到了御花园的假山後面,肖严卿按照蒙景的指示一步步解开机关,走进了皇族的密宫。
历来皇帝都怕死,为了防止今天这种情况,蒙景的祖先造了这个密宫。
上面几辈都没有机会用到的东西,这次竟然让蒙景给用了。
进了密宫,蒙景说得第一句话就是,“放我下来吧。”
肖严卿却愣愣的好似没听见一般,仍旧抱著蒙景不放。
蒙景瞥了眼拿著剑靠在墙上的男人,“已经快到极限了吧。”
话一说完,肖严卿就抱著蒙景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,一口血吐在了地上。
伴随著鲜血而出的,是肖严卿剧烈的咳嗽,蒙景靠著一点力气,试图从肖严卿怀里爬开,只是还没爬多远,就被肖严卿拽住。
蒙景不禁对著他皱了皱眉,“放开吧。”
肖严卿却突然笑了起来,衬著他那张极其豔丽的脸和带血的唇,尤其恐怖。
蒙景不禁打了个寒战,随後微微侧过了头,不去直视肖严卿的脸。
密室里静得可怕,两个人维持著这个别扭的姿势,没有人说一个字。
半晌,却是蒙景先开了口,“你快死了麽?”
肖严卿一听这句,竟然笑了起来,“大概吧。”
蒙景低著头,看著衣服上沾上的血,也笑了起来,“真好笑,竟然是这样的结局。”
肖严卿收敛了几分笑意,“刘鹤连又怎麽可能单纯的帮你,你再笨也该知道这其中必有诡计,何况他这两年中背後动作不断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蒙景打断了肖严卿的话。
肖严卿皱了皱眉,“你知道?”
蒙景淡淡道,“做了十多年的傀儡皇帝,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一些的。”
肖严卿突然捏紧了蒙景的手,“那你!”为什麽要那麽做?这大好河山,怎麽可以这般儿戏?
蒙景见肖严卿动了怒,一把甩开他的手,冷冷道,“这是你的江山,不是我的。我自然不会有半分怜悯之心。”
肖严卿不禁提高了声音,“你可知你这麽做,百姓将会陷入水火之中!”
蒙景一听,淡淡笑了起来,“这点你大可放心,那些人应该是来逼宫的,擒贼先擒王,他们只是想先杀了我除了你,然後找个名正言顺的人坐上王位。而且那个番邦王对朝庆根本没有半点兴趣,只是来助刘鹤连一臂之力而已。”
这麽一番话下来,肖严卿的脸色更是难看,“你既然什麽都知道,那你为什麽那麽做?蒙景,你……”
“你以为我为什麽那麽做?”
蒙景含著笑开口。
那声音是极轻的,语调是极淡的。
肖严卿望著眼前的人,心中百转千回,却仍旧摸不清眼前人的思绪。
蒙景的笑真漂亮,自十多年前起,蒙景就没对他那麽笑过了。
肖严卿望著眼前的蒙景,不禁痴了。
蒙景低头,望著自己身上的衣服,他刚被肖严卿抱出来的时候太过急切,穿得有些单薄。一边琢磨著衣服,蒙景一边说到,“我不过是想让你体会一下我的感受,这大好河山是你夺下的,是你管著的,我亲自弄坏他,把他拱手送人,你可恨我?”
肖严卿抿著唇,一语不发。
“当日秀禾问我,为什麽我们会变得这般无可挽回。你猜我是怎麽答她的?”
肖严卿仍旧只是看著蒙景,什麽话也没说。
“我说:‘我十三岁认识肖严卿,缘起缘灭,造化弄人,父皇因为忌惮肖家势力设计把肖家满门抄斩,却因我留下了肖严卿一条命,肖严卿恨我早就知情却不及时阻止父皇的所作所为而记恨於我,所以他设计杀害父皇之後,更是想尽各种办法折辱於我,而我,因为他那些手段而渐渐恨起了他,这样周而复始,我和他之间,竟只剩下恨了。’”
“蒙景……”
蒙景笑著道,“难道不是麽?我同你,从一开始便是错的。我若不认识你,也就不会找你助我夺位,也就不会对你有妇人之仁,也就不会为你求情,也就不会有今後种种。一步错,步步错,怪只怪我当年不该在肖府遇见你。”
肖严卿听完这番话,突然轻笑了起来,“蒙景……我的蒙景啊……”
蒙景漠然望著眼前的夜明珠,双眼无神。
肖严卿捂著胸口,尽力把身子挪到了蒙景身边,握住了他的手,“我不知道你竟恨我如此……我甚至以为我们可以……”
蒙景淡淡道,“你多心了。”
肖严卿低著头,苦笑著道,“是麽?我原以为,十年的时间已经够了。”
蒙景靠在墙边,静静闭上了眼,“怎麽可能够呢?”
肖严卿捏紧了蒙景的手,厚重的袍子染了血,很冷。
“蒙景……你知道我快死了吧。”
蒙景望著身下积著陈灰的地面,沈默不语。
肖严卿见他不说话,却也没停下的意思,自顾自道,“毒是你找人下的,你该知道我已经时日无多,要不是为了见你一面,我根本熬不到现在。”
那边却仍旧没有半点反应。
肖严卿叹了口气,继续道,“我这里有块令牌。”说著就颤颤巍巍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块令牌,塞在了蒙景手里,“还有十多个死士可以让你差遣,你出去之後,他们会助你远走天涯。蒙景……你一定要小心,切莫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蒙景狠狠甩开了手里的东西。
肖严卿原本就中了毒,被蒙景这麽一甩,一下子没护住心脉,内息不禁乱了起来,原本暂时压制住的毒性一下子发作,止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。
蒙景见他咳嗽得比先前还要厉害,脸色更是差得吓人,心里也不禁微微抽痛了起来。
肖严卿实在没有力气了,倒在了蒙景的脚边。蒙景面无表情地抱起他的脑袋,枕在了自己的腿上。
肖严卿微微眯著眼,笑道,“临死之前竟然能枕在陛下的腿上,微臣何等荣耀。”
蒙景却仍旧无动於衷。
安静的迷宫里只有肖严卿轻浅而急促的呼吸声。过了一会儿,蒙景才低下头来,望著肖严卿。
肖严卿闭著眼,似是在忍受莫大的痛苦,眉头纠结成了一团。
快死了吧。这个想法清楚地在出现在了蒙景心中。
在这样潮湿阴冷的迷宫里,忍耐著痛苦慢慢死去,什麽都得不到,什麽都没有,连尸体也只能腐烂在这里。
“肖严卿。”蒙景的声音有些冷漠。
“嗯?”肖严卿的甚至已经不太清楚了,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。
蒙景维持著这个姿势,缓缓道,“这十多年来,我是知道的。”
肖严卿咬著牙,用尽力气道,“是麽?那麽正好……”
“嗯?”
“这个……给你……”
一个香囊被塞进了蒙景手里。
以肖严卿现在的情况,根本就没有抬手的力气,那个香囊大概一直在那里,所以此时此刻才能顺利地塞进他手里。
肖严卿努力睁开眼,眼皮微微颤动,“打……打开……”
蒙景打开那个香囊,一缕发丝滑了出来。
那是……难道……
蒙景不禁瞪大了眼睛,望著手里的东西,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。
那竟是十年前肖严卿从他头上割下来的那缕头发。
肖严卿又重新闭上了眼,极其困难地开口,“这是……我唯一……能还给你的……东西……蒙景,蒙……景……我……对你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一口鲜血就涌了上来,肖严卿来不及扼住毒性,气息不顺,卡主了气管,一下子昏了过去。
蒙景望著一脸狼狈昏死过去的肖严卿,不禁落下了泪。
泪水打在肖严卿的脸上,冲淡了血迹。
蒙景低头,借著夜明珠的光,仔细端详著肖严卿的脸。
人还是漂亮的,一如十多年前,只是眼角细小的纹路,泄露了他的年纪。
蒙景面无表情地把他抱起来一些,揽在了自己怀里。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擦去了脸上的血迹。动作轻柔的好似对待什麽稀世珍宝一般。
一边擦,一边又为他撩起了耳边散乱的发,“我又何尝不是呢?”
然而他是知道的,他再说什麽,眼前的人也再也不会醒来了。
虽然体温还是热的,但是不过多久就会冷了吧。
“为什麽会走到这般田地呢?”说话间,不禁抱紧了怀里的人。
“真是愚蠢啊,这几朝几代都没用过的密宫,我又怎麽会知道出路呢?”
唇边不禁牵起了一抹淡淡的笑,“既然你还给我了,那麽我把这个也还给你吧。”说著就从衣袖中掏出一张薄纸,塞进了肖严卿手中。
“敏奇。”
“主子有什麽吩咐?”
“去拿纸笔来。”
“是。”
蒙景坐在书桌前,初冬的寒气浸透了整个房间。
敏奇望著蒙景写的那几个字,觉得没由来得一阵闷痛。
风起了,吹动了蒙景的发丝,蒙景的侧脸看上去毫无血色,分外苍凉,衬著那几个字,更显怪异。
纸上跃然:爱恨成灰,相思入骨。
──完──